大军开拔,每一日的粮草消耗都是天文数字。
周行训对这些应该最了解不过,但是他似乎并不在意。
周行训却被问得一愣。
这种类似于“要个解释”的情况,他真是许久都没有碰到了。有这个资格的人实在不多,现在还活着的就更少了:七哥算是一个吧,不过那人谨慎过头了,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开口的。
但现在这会儿,周行训看着眼前蹙着眉的人,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他其实并不喜欢浪费时间解释什么,有些事情很难用言语去描述,不过如果是眼前的人,他好像有了无穷的耐心:愿意掰开揉碎将所有的事都讲给她听,甚至希望对方能多问一问,更多地知道一点。
卢皎月本来猜周行训或许也会找个理由打发她,但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而是很认真的点了下头:“何寅那几人说得有道理,早一日到博州、便少消耗一日粮草,但是……”
周行训稍微顿了顿,露出了点思索的神情,像是在想怎么说明。
余光瞥见了那边正在营地巡视的曹和忠,他当即眼睛一亮,抬手招呼着人过来。
曹和忠交代了人继续巡逻之后,就赶紧过来了。
他分别和帝后见过礼,问:“陛下叫臣前来,有何吩咐?”
“没什么事。”周行训摆摆手,示意他随意点,“这次打博州马公纬,敦吉你怎么看?”
曹和忠被问得奇怪。
这有什么怎么看?就是一个博州而已。周行训亲自领兵,带的还都是军中精锐,这些人跟着周行训从魏州一地到盘踞河北,再到兵入长安、雄踞天下……眼下只是区区一个博州,实在没什么可说道的。难不成周行训还会输吗?
曹和忠纳闷了半天,倒是注意到了一旁卢皎月同样疑惑看过来的目光。
他微微愣住,很快就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陛下这是问他吗?这是让他说给皇后听!
卢皎月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位曹将军在接下来小半个时辰里化身无情的夸夸机器,从源定城之围到河定大捷,从阵前斩将到夺旗之功。里面有卢皎月知道的,比如周行训初出茅庐的源定城之战,再比如对方克定长安的那场长途奔袭。
但也有卢皎月不知道的。
“陛下当年才十六,却带人以三千士卒对赵朝两万精兵,杀得他们弃甲溃逃!只余五千人渡过泞水、狼狈败走!!”
卢皎月微愣,这场完全可以说是大胜的战役,她却没怎么听说过。
她倒也不至于觉得曹和忠说瞎话,实在是周行训打过的胜仗太多了,用不着多加这一场来点缀他的功绩。
只是、十六岁?
周行训要是真的赢过这样一场漂亮的胜仗,当年在父亲亡故后接手魏州军,应当不至于那么艰难。
等曹和忠离开,卢皎月还是忍不住开口了问:“泞水这一仗,我好像没怎么听说过?”
周行训这会儿被夸得红光满面,因为不用像在朝堂上那样勉强压住笑意,他那股得意简直是透过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
只是听到卢皎月提起泞水,周行训那股脸上的神情却收敛了不少。
他摇了摇头,“你别听曹敦吉瞎说,泞水那一仗可不是他说的那样正面对阵。当年徐集带兵想要绕后偷袭,正好遇到了我带了的人督战。他们深入敌后本就心有不安,又撞上了魏州军的人,觉得被看透了行动,慌乱之下便生退意。”
周行训垂着眼看过来,“阿嫦你知道吗,战场上最难的其实是后退。”
“往前冲很简单,有一二猛士冲锋于前、身后又有人持刀督战,人在其中,很容易被裹挟。但是退的时候不一样,所有人都想往后跑,所有人都想最先离开危险的地方,战阵、队列全都会被自己人冲散,那种时候退兵就变成了溃逃,而溃逃的时候是最容易被杀的,不管多少人都一样。”
周行训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起来了。
他说起这些事时,神情有种异样的冷静。
卢皎月最初的时候会觉得陌生,但是现在却隐隐察觉到,这个人就该是这样的。
仿佛透过那炽烈燃着的外焰触碰到了一点格外冰凉的本质。
卢皎月勉强把散乱的注意力拉回,继续问:“赵军溃逃了?”
“是,我带人先冲的锋,赵军那边摸不清虚实,以为遭遇了大军,气势一散,就一溃千里。”
“不过那些人不是我杀的……”周行训像是忍不住似的笑了下,“两万多人,排着队砍头都得要一阵子,大部分都是他们争舟渡泞水,自己动的手。被自己人砍死的、坠江溺死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等回去以后就没多少人了。”
周行训说得太轻飘飘了,但是这话里的信息含量却是巨大。
卢皎月不知道该震惊于他敢对近十倍于己的敌人发起冲击的勇气,还是心凉于他言语中对生命展现的冷漠。
她只是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并不只是一个纵歌作舞